<祝言- Kapitel 2>
【2005/09/21;法国,马赛】
他好像声带出了点毛病,也可能是嘴巴。
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极力斜着张大嘴巴,从中发出的嗓音像是会说话的哑巴一样,虽然比“噶噶噶”要能会意不少,但老实说即使和他相处久的人也分辨不到位。
在旧港这边做工人有了六七年,他时常拉着经过港边的我说起他那些旧事。
有一次我们有八九个人都在听,他突然说到他其实是希腊人,这段话便马上在港区传开,“希腊人”也就成了他的绰号。
「我是个正直的人,我欣赏奥诺雷·杜米埃」
他拉着长音、说着他的口头禅,性情来了便招起一帮人一块在仓库外头的墙边喝酒,都是他买单。
我见着,过去凑了凑热闹,他嚷嚷着“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”便举着一只手晃来晃去——真是枉了我跟他说这么多遍“我已经二十一岁了”。
「喝这么多酒,你怎么养家糊口呢?」
我问起这个问题,也许曾经也问过,但是见他不欢迎我的加入,便故意刁钻起来。
他皱了皱眉头,扯开嘴巴一个字一个字拉着长音。
「我老婆死了,小孩也死了,被车撞死的」
这下我便无话可说了,只得附上一句“我很抱歉”,久留也怕坏了气氛,只好速速离开了。
也恰好是在这一天的夜里,我终于领到了“工作”上的第一份正式委托。
自从十八岁那一年,一个“想干点特别的事”这种一时兴起、可有可无的念头成为导火索以来,三年内,我一直在经受着一些奇特的训练。
在一所有些年代却意外干净的研究设施内,和一群毫无瓜葛的其他人重复着像是特工一般的体能练习——因为没有接受到过多的关于组织者的信息,我甚至真的以为这是法国新设立的某种人才培养特务机构。
并且明明只是在进行繁琐的训练,他们却能汇我们款、照顾我们的三餐,对于我这样一个被学校开除、又被逐出家门的人来说,这已经成为了一份不能再多奢侈的“工作”。
当那天夜里,脑内唐突地“传出”女人的声音,并告知了我可以不用再继续训练,而交付第一份委托的内容时——别提我有多惊讶了。
『……我们已经将道具置于你的床底,以上便是交予你的第一份委托其全部内容』
说完最后一句话,女音便干脆地消失了。
我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,从床底拖出一个不厚的小型旅行箱。
「他们……什么都……」
“知道我的住所”、“能够自由进入我的住所”,这样的事实越来越让我意识到我所执行的“工作”的组织者们也许真的拥有庞大的权力。
而为了这项“工作”而执行的训练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——逐渐明晰的我不得不狠狠拍了拍脸颊令自己事到如今不要退怯。
“啪嗒——”
我将双手同时按住旅行箱的按钮,然后打开箱盖,里头放着的是六把弹簧刀、一把猎刀。
我再意识到自己在训练期间最擅长的项目,将右手缓缓地贴在猎刀的刀面上。
猛地回想起女声所告知予自己的第一份委托的内容,有些自嘲般刻意将食指轻轻朝刀刃按下去。
「……和训练的时候用的不一样,很锋利」
看着食指轻而易举地被划破,伴着淌出的一滴鲜血——我闭上眼睛,将双手合十贴向额头。
这一刻,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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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005/09/22;法国,马赛】
我来到港口时,快要接近黄昏时分。
他依然坐在仓库外头的墙边,喝着一瓶拉罗谢尔的白兰地,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什么。
「今天我希望你能陪我喝一杯,“希腊人”」
我没有指望他能干脆地说“好啊”,于是便抢过他手里的酒瓶,一个人往仓库里跑去。
他大喊着“臭小鬼”然后站起那酩酊的随时都会倒下的身子,歪来扭去地跟着我进了仓库。
我将酒瓶放在仓库内的一张桌子上,故意敲得蛮大声。
他便举起双手喊着“轻点”,然后自己却重重地向后跌倒在地上。
「除了在港口做工,你还干着点什么?」
我用左手敲了敲右手的酒瓶,然后将剩余的一半倾倒在玻璃杯内,一半递给了他。
他一把接过去后,立刻就咕咚灌了一口。
「没有了、没有了」
不知他是在回答我的问题,还是在指手上提着的那个已经空了的酒瓶。
「真的吗?」
我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,对这烧灼喉咙一般的味道并紧了眉头,尽量不让自己呛出来。
「没有呃、没有」
他乱挥着双手,似乎懒得从地面上起身,就这么一直坐着。
「你不知道“Potion”的事情?」
「……Po、po、seon?」
「据说是一种毒品、新型的毒品,你不知道吗?」
「……」
他突然停下挥动的双手,眯细双眼看着我——就像是想极力对抗醉意一样。
「……你想……买吗?」
「你看看,我是像来买的“顾客”么?」
从腰间抽出那把猎刀,我将它钉在桌子上。
“咚”的这声沉重的刺入木头的声音虽然不响,但却令他浑身为之一颤。
「这是在……开玩笑?」
知道他醉得不轻,但恰是这种状态却莫名地触碰了我愤怒的底线。
我皱了下眉头,将玻璃杯甩在地上打破,抽起猎刀两三步接近他后,用左手拉起他的领子向上拖起,右手的猎刀则抵住他的脖子。
「这是在开玩笑?你看这像是开玩笑吗!?你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吗,你不是一直都在说这句话吗,“希腊人”!?」
他的首部微微动弹,猎刀便切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然后他察知了疼痛,放弃了动弹只用惊恐的双眼对着我。
「那你能告诉我吗?」
一贯地,他大大地扯开嘴巴,我便将猎刀微微转了一个细小的弧度。
长音将一个词与一个词拉到令人厌烦的地步,但他无法改变这习惯,接续着对我诉说的话语。
「你能告诉我,我为什么活着吗?」
他的眼神激起我的犹豫。
而那问题则让我联想起他不经意说过的经历——“我老婆死了,小孩也死了,被车撞死的”。
「那你可以……你就可以选择卖毒品了吗……然后每天像这样喝酒混日子吗!?」
我咬了咬牙,加紧一度松缓的力度。
他却对着我无力地笑了笑。
「所以我说,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,伏赫杰,你真像我的儿子」
说着胡话、默默地闭上双眼,仿佛它们不曾张开过那样,
他这次强制地将嘴巴拉小,然后不习惯地微微动着嘴唇。
「做你该做的事情吧,如果你是那种人的话」
那种人?哪种人?
他到底了解现在的状况吗?还是说正是因为如此,他才要说上一句看透了一般的言词?
即使那便像个傻子一样,他至始至终认为自己说的话便是贤者一般的启示,似乎有拿着自以为是的肯定当作挡箭牌一样。
「……你说的,我便是这种人」
所以,就像是三年前突然冒出“我想干点特别的事”这个念头一样,现在的我也对他的言词涌出“赶紧了结了他”这种霎时的杀意。
然后我就这么办了,将猎刀用力地抹向他的喉咙,划出一道怎么认定都是即死的弧线,他在倒地之前来不及将双手放上进了气的脖子便伴着那没气的“噶噶噶”声流出满地的鲜血。
我披上件大衣,打碎仓库内所有的酒瓶,扔了个点燃的打火机进去,然后便关上了仓库的门。
「这样的“火葬”你肯定喜欢,“希腊人”」
我离开的时候,黄昏显得更为通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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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狭窄的住所,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地方了。
到洗手间,脱下大衣,闻了闻身上的酒味、手上的腥味,开始对着马桶呕吐起来。
等到止息的时候,像是看准了一样的女音又从我的脑内响起。
『委托已经完成,证据物在港口另一侧找到,由这边负责回收』
这奇妙的联络方式导致我的头脑一阵不舒服,差点又呕吐出来。
“若要与这女人交流该如何是好呢?”我试着振作、试着在脑内想出一句话。
『我想问一个问题』
『受理』
『那个男人……“希腊人”他的妻子与儿子是死在怎么样的交通事故中的?』
他在说“你真像我的儿子”时露出的表情令我久久不能挥去——即使我当时选择不去在意。
然而做出了这样的事,所有在进行时的觉悟与行为惶然在事后便变得意味深长、难以言尽,以至于苦闷、揪心——这就是世人所说的“负罪感”吧。
所以我认为自己至少有必要知道,他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在度过那些日子,直到慢慢走向贩毒、慢慢沦为走肉——不是自认为自己是将他解放,仅仅是为了认知这为“特别的事”而诞生的可笑的责任感。
『疑问有误,“雷蒙·普赛富提斯”从未有过妻儿,他一直是单身一人』
这声音让我晕眩。
双手紧贴脑袋,额头则抵在镜面上,我突然忘了该如何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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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007/05/01;德国,美因兹】
「————!!」
男人猛地坐起身来,摇了摇头,浑身充满了一股不适感。
四周一片黑暗,唯能从光着的身子受到的感触来判断,他躺着的“床”是用石头所制的。
倒吸了一口气,他想走下地,但身体迟缓到不听命令的地步,于是他顿了一拍,开始努力整理起碎片状的记忆。
「伪装……潜入……离脱……然后……」
“兹——”
脑袋发出了一点针扎般的头疼。
用双手贴向脑门,而眼前又突然生起数道活火,室内一瞬便变得明亮无比。
这突然的转变令双眼发出抗拒,双手转而抵向前方。
「你醒了么,不速之客」
老者的声音经由流利的英语发了出来。
男人皱了皱眉头,努力地睁开双眼,如曝光过度的视野渐渐适应而清晰开来。
「……你是谁?这是哪?」
虽然不爱说英语,但男人见着对方是长须的老者还是跟了他的调子。
而老者干笑了几声,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用严厉的嗓音继续道起他的话。
「至今为止的人都在混入宴会之前就被打扫干净了,但是利用“一般人”这一点确实是个盲点,而仅在这一点上,我还是佩服你的胆量的」
老者的话语令男人逐渐忆起记忆中断的前夕,从而开始慢慢认清他现在的处境。
第一萌生的想法便是赶紧逃离,但即使死命带动手脚,大概现在的身体也无法做到剧烈运动吧。
况且,眼前的老人很可能是经验丰富的“魔术使”,像自己这样光溜溜的一人想必是足以随便应付。
那么现阶段值得质疑的便只有一点——
「——为什么让我活着?」
男人面露耻辱的愤慨,一副满不在意自己生死的神情。
对此老者则泰然自若地抚摸着长须。
「因为你是活着才能体现价值的那种人」
“莫非还有死了才能体现价值的人不成?”想要如此反问的男人,脑海却闪过了什么让他停下了嘴巴。
这令他自己也有几分诧异,然而现在却不是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。
「不难猜测你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在主持,而且那个人物、或者那些人物是甚至能想出让“一般人”拿着“魔术使的道具”去充当刺客这样的不择手段的点子」
待老者说完这句话,男人似乎意识到留着他存活的目的。
但若他的身体还是他自己的,也许他一生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——妥协。
「哈,你要叫我背叛?你认为我会甘愿投靠德国人?」
以鼻笑之,男人不屑地吐出一口唾沫。
这让老者的视线变得愈发尖锐。
「……你不得不」
老者深邃的双眼突发一阵浅色的兰光。
望见那兰光的男人,其双瞳则对应着变得无神。
「现在,你便成为一具傀儡,舍弃所有的执念,只当“有”的都化作“无”,而当我提及它们时,才会从“无”重新筑作“有”」
男人点了点头。
就像方才所诉说的那样,若男人的身体还是他自身的那么他便不会妥协,但假若他的身体已经不是他自身的,那么男人的执念也就成了无意义。
「你,或者说你们究竟是“谁”?」
老者提出最初的质问。
那男人便张大了嘴巴,好像它是可拆卸的一样。
他拉扯着长音,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出这个词组——用着他潜意识中最为深刻的说话方式。
「——“Le Wagon de troisième classe”(“三等车厢”)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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